书房北窗下,有一方祖传的端砚,色如紫云,声若铜磬。最奇的是砚侧深刻着两个字:“清”“正”。笔画如刀,入石三分,据说是我祖父用刻刀一笔一画凿出来的。
暑假时,我教儿子写毛笔字,九岁的儿子手腕还软,握笔如握锄,第一笔横画得像风中芦苇。我握着他的手,在宣纸上写下“人”字。一撇一捺,简单两笔,却教了整整一个上午。
“为什么‘人’字要这么写?”孩子揉着发酸的手腕问。 “你看,”我指着字说,“一撇一捺,相互支撑。做人也要互相扶持,但首先自己要站得正。”
孩子最先学会的不是自己的名字,而是“清明”二字。清字的三点水,他总写得像洒落的泪滴。我便给他讲“沧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我缨”的故事,讲屈原行吟江畔,宁可怀沙沉江,也不愿同流合污。
前不久,孩子的同学来家里玩。那孩子穿着进口运动鞋,炫耀父亲新收的礼物——一套镶金边的文房四宝。“你字写得这么好,怎么还用这么旧的砚台?”说着拿出一个电动磨墨机,“这个送你吧,我爸收了好多呢!”
我看见儿子眼睛亮了一下,小手不由自主伸向那闪亮的机器。但在触到的瞬间,他突然缩回手,转身指着砚台侧的刻字:“妈妈说,用别人的磨墨机,磨不出自己的骨气。”
客人讪讪离去后,儿子坐在案前发了很久的呆。傍晚时分,他忽然问:“妈妈,咱们家是不是很穷?”
我带他走到院里的老槐树下。树干上刻着几行字:“清正廉洁”,字迹苍劲有力。“这是曾祖父刻的。”我抚着那些深深的刻痕,“他去世时,只留下这方砚、一支笔,还有这几个字。但你知道吗?在那饥荒的年代,家里人饿得连糠都吃不上,他手握公家的粮票始终没有偏私。”
孩子的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亮。
今晨再看他写字,那“清风徐来”的“清”字的三点水,写得特别澄澈明净。笔锋运转间,我仿佛看见老槐树上又深了一分的刻痕,看见砚侧“清正”二字在墨香中愈发清晰。
墨磨好了,儿子开始临帖。纸是普通的毛边纸,墨是常见的松烟墨,笔是褪了毛的旧狼毫。但当他运腕书写时,我看见有一种光芒从笔端流出,比黄金更耀眼,比白玉更纯粹。
窗外,梧桐叶落。一片叶子飘进窗来,正好落在“清”字的三点水上,像给这个字钤了一枚自然的印章。儿子小心地拈起叶子,夹进祖父的日记本里——那本发黄的册子,已经夹了三代人捡拾的秋叶。
墨香氤氲中,我告诉儿子:所谓家风,就是这一砚相传的清明;所谓廉洁,就是这一笔一画的端正!世间最珍贵的传承,从来不是金银财宝,而是刻在石头里、写在纸墨间、流在血脉中的那种不可磨灭的精神。